將經(jīng)典文學作品搬上銀幕或者熒幕一直是影視界經(jīng)久不衰的做法。珠玉在前的原作自是吸引眼球的賣點,但改編完畢卻往往如木櫝在后——影視作品常常很難呈現(xiàn)文學杰作的精髓與韻味。與此相反的情況是影視作品大獲成功,帶動那些原本名聲不顯的原著進入了大眾的視野。

紫金陳的《無證之罪》《壞小孩》和《長夜難明》三部作品近兩年來先后被影視化,《無證之罪》《隱秘的角落》和《沉默的真相》三劇無一例外地成為國產(chǎn)懸疑劇的扛鼎之作,堪稱文字轉為光影的成功案例。無論是別出心裁的謎面與縝密翔實的邏輯,抑或懸念迭起的情節(jié)與巧妙絕倫的布局,還有酣暢淋漓的推理與出人意料的結局,所有這些偵探小說必備的元素在這三部作品中都有可圈可點的呈現(xiàn),而官商勾結、性侵孩童、少年犯罪等社會熱點又增加了小說引人入勝的資本。不僅如此,警察秉公執(zhí)法的可敬、法醫(yī)知法犯法的可恥、少年蓄謀殺戮的可怕,以及檢察官舍生取義的悲壯,更使得這三部小說具有濃烈的警世意味。

三部作品中,《長夜難明》的立意最為鮮明。它講述了檢察官江陽歷經(jīng)十年光陰,付出青春、事業(yè)、名聲、前途、家庭,甚至生命的代價,只為冤死的朋友討回公道。這個故事是梁啟超這句話的最佳注解:“十年飲冰,難涼熱血。千載暗室,一燈即明。”雖長夜難明,但仍有人舍命燃燈。與此相應的是,作者給這部小說留了一個大老虎落馬的光明尾巴,而不是一種暗無天日的未來情景。

《壞小孩》的構思最為精巧。兩個數(shù)學天才,一個是殺害岳父母和妻子的高中老師,一個是害死父親和繼母的初中學生。我們在二者的博弈中看到的是彼此互為鏡像的命運,以及循環(huán)不已的罪惡:(朱)朝陽必將(張)東升,抑或(張)東升定是(朱)朝陽。

《無證之罪》的邏輯最為嚴密。三條線索、六組人物,因連環(huán)殺人案而糾纏一處。背后卻是一顆被愛和恨啃噬了十年的心。

大體來說,由于傳播介質的不同,電影拍攝如雕刻石像,由外到內打磨、填充和完善;而小說創(chuàng)作似紙上作畫,由內到外勾勒細節(jié)、塑造輪廓、累積構建。因此,前者的核心是故事情節(jié),由情節(jié)來帶動人物的變化;后者的核心是人物,由人物來推動故事的發(fā)展?!短眉X德》《浮士德》《簡·愛》《高老頭》《歐也妮·葛朗臺》《包法利夫人》《大衛(wèi)·科波菲爾》《約翰·克里斯朵夫》《苔絲》《卡拉馬佐夫兄弟》《馬丁·伊登》《阿Q正傳》《祥林嫂》《駱駝祥子》,如此等等以人物命名的偉大小說,都證明了典型人物在小說創(chuàng)作中無可取代的地位。福樓拜因愛瑪·包法利而活在人們的心中,安娜·卡列尼娜讓托爾斯泰永垂不朽,守財奴高老頭和葛朗臺讓巴爾扎克變得富有。還有冉·阿讓和卡西莫多之于雨果,于連和法布里斯之于司湯達……

小說一旦被冠以“類型”的名頭,其實已表明其先天的局限。出類拔萃如《福爾摩斯探案集》也是不能與莎士比亞的作品相提并論的。以純文學作品的標準去要求情節(jié)設計占比極高的偵探小說固然有些苛刻,但要想寫出一部不同凡響的同類型作品,除了情節(jié)與人性方面的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,有些元素也是必不可少的,如懸疑氣氛的營造、人物性格的刻畫、故事環(huán)境的描寫、偵破線索的埋伏、遣詞造句的講究,還有引導讀者推理卻又很難讓其猜中結局的敘述,以及使得人們對刑偵破案的獵奇興趣上升到對法與情的深度思考……就此而言,推理小說之王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《東方快車謀殺案》堪為典范。

雖是“爆款”,但紫金陳“推理之王”三部曲也有明顯的遺憾與不足。故事為王或情節(jié)為主的寫作特點使得紫金陳筆下的人物成為其手中的提線木偶。一方面,如此切入現(xiàn)實的小說卻鮮有“生活”的氣息,好像人物是專為犯罪或破案而生;另一方面,滔天罪惡之中罕見兇手的內心掙扎或精神焦慮,尤其是考慮到他們都曾經(jīng)是奉公守法的普通民眾。相較之下,影視天然具有的聲色和光影帶來了世俗的“煙火氣”,而演員精湛的表演又讓罪犯充滿了十足的“人情味”。改編自《壞小孩》的《隱秘的角落》增設了一個“正常人”角色陳冠聲,而與小說同名的劇作《無證之罪》營造了東北重工業(yè)基地凋敝后的冷峻壓抑氣氛,如此改編補足了原作稀薄的生活質感。

如果說小說的“類型化”讓作者無暇顧及生活氛圍的營造,那么人物內心世界中的驚濤駭浪卻絕對不該忽略。如恩愛夫妻為何勞燕分飛,岳父岳母又是如何歧視女婿,少年弒父殺友前后的內心活動,法醫(yī)連環(huán)殺人時的心理狀態(tài),檢察官自絕于人世前的悲苦無奈……這么多本該工筆細繪的部分卻被作者一筆帶過。好在所有這些在劇集中經(jīng)由演員的精湛表演得以彌補。

這三部小說的優(yōu)點在于架構精巧、故事精彩,但也由于缺乏打磨雕琢,導致一些細節(jié)經(jīng)不起推敲,情節(jié)設計出現(xiàn)漏洞,人物性格不夠立體飽滿。作者不時跳出來交代劇情,或強行讓人物發(fā)生轉變。偵探推理小說觸及了人類最基本的兩大情感——對未知的好奇和對死亡的恐懼。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,好奇是人性最低級的本能之一,而恐懼又何嘗不是如此。

在模式化或合理化的現(xiàn)代生活中,或許只有罪犯和偵探還在過著“有故事”的生活。一般來說,故事的發(fā)生是與意外或規(guī)則的破壞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人們并不想被卷進故事,卷進故事意味著卷入麻煩。但人們的天性卻是愛看別人的故事,而且越復雜越刺激越好。故事或事故的制造者想要嚴守秘密,而將其講述或揭示出來則是偵探或警察的職能或智能。犯罪小說和偵破大片所展現(xiàn)的就是一個罪犯和英雄組成的世界。在價值多元或價值失落的世界里,這類小說或影視所呈現(xiàn)的善與惡的此消彼長,罪犯與警察的斗智斗勇,也許為日益曖昧的社會狀況,為漸趨模糊的價值觀念,樹立了一個旗幟鮮明的二元對立標準。這既是對社會隱秘現(xiàn)實的回應,也是其社會倫理功能的體現(xiàn)。

標簽: 隱秘的角落